老 井 记

2025-08-23-09:20[来源:德孝网][作者:超级管理员][浏览量:12]

老  井  记


作者  熊建华


我工作离开心心念念的熊家坪那年,行李箱里塞了母亲晒的红苕片,却带不走村口老井的温馨气息。这些年在城市里辗转,玻璃杯中晃着过滤后的自来水,可一眼,总想起老井边的日子,想起那口井水独有的甜,想起岁月里藏着的、不一样的滋味。

小时候,老井是村子里的魂。天刚蒙蒙亮,青石板还凝着露水,“叮铃——”的铁环声就从巷口飘来。熊婶挎着两只木桶走在最前,桶沿沾着昨晚的灶灰;林叔挑着磨得发亮的木扁担紧随其后,路过张大爷家矮墙时,总会顺手帮林婶扶扶快滑的桶绳——林婶的手冬天总裂着口子,握不住湿滑的麻绳。

林叔最爱逞能,粗麻绳往井沿石墩上一绕,脚蹬石板往下一沉,再往上一拉,满桶清水就晃悠悠地上来,溅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。我那时候才到井沿高,扒着石圈踮脚看,井水清得能照见自己的碎头发。周叔见了就放慢脚步,用粗粝的手摸我的头:“熊家小子别靠太近,摔着。”

第一次喝老井水,是周叔舀给我的。他用搪瓷碗从桶里盛了半碗,递到我手里时,碗沿还带着井水的凉。我抿了一口,甜味顺着舌尖漫到心里,比灶上熬的糖水还清爽。后来我总爱跟在大人身后去井边,等着谁顺手给我舀一碗,有时候贪凉,会捧着碗蹲在井沿边,一口一口慢慢喝,直到碗底见了底,还舍不得放下。

那时候没通自来水,老井是熊、林、张、周、邓几姓人的命根子。几家人围着井忙活时,说话声总盖过水声。张大爷念叨自家的鸡下了双黄蛋,林婶惦记邓家地里的萝卜该拔了,熊婶一边擦桶沿一边叮嘱我别在井边追跑。青石板被扁担磨出的浅沟里积着碎草屑,可没人嫌脏,谁路过都顺手拨到旁边的土坡上。我总觉得,井里装的不只是水,还有满当当的热乎气,那热气混着井水的甜,成了童年最暖的底色。

后来群峰机械厂的自来水管铺进熊家坪,明晃晃的钢管架在巷墙上,家家户户灶台上接了水龙头,一拧就有清甜的水淌出来。担水的木桶慢慢收进杂物间,有的桶底裂了缝,被母亲用来装晒干的玉米芯,可老井的热闹没冷下来,反而更甚。

女人们嫌自来水洗衣费水,林嫂、母亲还有邓家媳妇总约着把脏衣服往井边搬。木盆在青石板上摆了一圈,搓衣板“嘎吱嘎吱”响,肥皂泡飘在井边的草叶上,被风吹得晃晃悠悠。她们一边捶打衣服一边聊天,话题绕着张家姑娘织的毛衣、邓家种的脆萝卜、周婶新腌的咸菜,句句都离不开庄户人家的日子。

周婶那时最爱用陶瓷缸接井水,那缸子是她嫁过来时的陪嫁,缸沿有个小小的豁口。她说井水泡茶比自来水润,每天清晨接满一缸,就用搪瓷碗舀着给邻里各家分。我家的搪瓷杯总被她斟得满满当当,茶香里裹着井水的凉润,喝一口,嘴里是茶的醇,心里是说不出的暖。张大爷更实在,见邓家老爷爷提不动水,隔天一早准会帮着接满缸,连门都不进,只在院门口摆摆手:“顺手的事,别惦记。”

离老井三百米远的新房子西面,父亲还打了口压水井。铁皮井身被太阳晒得发烫,压杆上的木柄磨得光滑。傍晚时分,干完活的人总往这儿凑:周叔扛着锄头来压水洗手,邓哥挑着空筐路过,两人蹲在井边聊庄稼收成;张婶端着刚熬好的玉米糊,见林叔在擦压水井的铁把手,就顺手递过一碗。我放学回来背着书包跑,老远就听见他们的笑声,还会帮脚不好的周奶奶提桶水回家,她走两步歇一歇,我跟在旁边,桶里的井水晃出细碎的涟漪,也晃着满桶的甜。

有次我帮邓家弟弟压水,力气小压不动,周叔过来握着我的手一起往下按。清水“哗啦”流出来时,邓家弟弟笑得露出豁牙,我也跟着笑,手心沾着井水的凉,心里却暖烘烘的。那天我们用压水井的水冲了黄瓜,咬一口,脆生生的,还带着井水的甜。邓家弟弟说:“这水比糖还甜!”我点点头,觉得这话再对不过。

熊家坪的人活得通透,几姓人从不说虚礼。老井沿的青石板上,常坐着几户的老人晒太阳,裹着打补丁的棉袄,手里攥着蒲扇,看着年轻人忙活。见邓家小子往井里扔石子,张爷爷就敲敲拐杖:“邓家小子别胡闹,井水要喝的。”见我姐姐接水时桶晃得厉害,熊奶奶就起身扶着桶:“熊家丫头慢点,别洒了。”这些细碎的叮嘱,混着井水的甜,刻进了我的记忆里。

后来我考学,再到工作,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。每次回熊家坪,总先往老井那边走。先是青石板上的浅沟变浅了,再后来,井沿的石墩长了青苔,女人们不再来这儿洗衣,压水井的铁皮也生了锈。前年夏天我回去,看见老井的井口被几块石板盖着,周叔的儿子说:“井干了,好几个月没出水了。”我蹲在井边,伸手摸了摸青石板,指尖传来熟悉的凉,却再没了当年井水的甜。

去年冬天又回熊家坪,青石板上的露水还会出现,可“叮铃”的铁环声再也没了。老人们大多不在了,张大爷常坐的石墩空着,熊奶奶晒太阳的矮凳被搬到了邓家屋檐下,周婶的陶瓷缸据说被她孙子拿去装了玩具。父母亲也走了,新房子西面的压水井,压杆早就断了,井身被野草围着,看不见当年的铁皮光泽。

我站在老井边,风从巷口吹过来,带着田埂上的麦香。忽然想起小时候,周叔帮我扶着桶,井水溅在我手背上,也是这样的凉,可那时身边有说话声、笑声,还有木桶碰撞的“咚咚”声,暖得很。如今井干了,老人们不在了,父母亲也走了,可我总觉得,老井没走。它还装着熊家坪的晨雾,装着“叮铃”的铁环声,装着女人们的聊天声,装着周叔摸我头时的温度。

在城市里喝不到老井水的这些年,我渐渐懂了,当年那井水的甜,从来不是水本身有多特别。是周叔递碗时的疼惜,是母亲用井水洗衣时的温柔,是邻里间你帮我衬的热乎气,是那些不说虚礼的熟稔,全都揉进了井水里,才让那口井水生了甜,生了暖。

有时候夜里做梦,我还会回到老井边。看见母亲在擦木桶,邓叔在挑水,周婶在分茶水,张大爷在念叨鸡下了双黄蛋。我凑过去,有人舀给我一碗井水,还是当年的凉,当年的甜。醒来时枕头是湿的,可心里暖烘烘的——我知道,老井的温情从来没干过,它就像熊家坪的日子,像那口井水的甜,一直裹着几姓人的牵挂,在我心里,亮着,暖着,从来没散过。

【作者简介】熊建华,笔名田也,陕西勉县人。中国西部散文协会陕西分会副主席,陕西省作协会员,汉中市赤土岭文化交流协会主席,汉中市赤土岭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,陕西省企业文化建设委员会专委,汉中市作协会员,汉中市作协第四次委员会委员,汉中市六大产业促进会常务副会长。勤奋笔耕,发表新闻、文史、文学作品近150万字,编著方志、画册、专刋等多部。主办《赤土岭文艺》纸刊,主创“赤土岭文协”微信公众平台、视频号、官网和“赤土岭传媒”微博等。


(编辑  凤荣)